一說到樂,人們就不免要想起種種歡天喜地的場面。比如,在人生旅途中,有情人終成眷屬,多年不見的親朋好友意外相逢,追求功名者一朝登第……成功的喜悅,相聚的歡心,發財的狂喜,當官的興奮,等等等等,這樣的好事,絕大多數人都樂此不疲。唐代大詩人韋應物《淮上喜會梁川故人》是描寫友人相聚的詩歌,詩中所說的「江漢曾為客,相逢每醉還。浮雲一別後,流水十年間,歡笑情如舊,蕭疏鬢已斑。何因北歸去,淮上對秋山」可謂是對當時喜悅心情的生動寫照。
這樣的樂,人們都容易理解,而人們所常說的樂其實也不過如此。但是,佛法所謂的樂則同世人的一般理解有著很大的不同。《雜阿含經》卷第十七(四六○)說:「喜觸因緣生樂受。」為什麼喜觸因緣能夠產生樂受呢?《成唯識論.卷第五》說:「領順境相,適悅身心,說名『樂受』。」這就是說,在佛法當中,樂的內容是非常廣泛的,甚至可以說,它包括了有情的一切愉悅感受。
就性質而言,佛法所謂的樂可以有四種,即人樂、天樂、禪樂和寂滅樂。
《莊子.外篇.秋水第十七》記述了一個井底之蛙的故事,非常生動。
有一天,公孫龍問魏牟說:「龍少學先王之道,長而明仁義之行。合同異,離堅白;然不然,可不可。困百家之知,窮眾口之辯,吾自以為至達己。今吾聞莊子之言,茫然異之。不知論之不及與?知之弗若與?今吾無所開吾喙,敢問其方。」公子牟先是一聲長嘆,隨即仰笑而笑,對公孫龍講述了一個故事。
從前,有一只井蛙看見了東海之鱉,就得意洋洋地對東海之鱉說:「你看我多快樂呀!整天無懮無慮地在這裡嬉戲,誰也不如我,你為什麼不到我這裡來玩呢?」東海之鱉聽了,就想下去看看,不料左腳還沒有下去,右腿就被挂住了,怎麼也下不去。於是,東海之鱉逡巡而退,對井蛙說起深廣的大海來,它說:「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。禹之時,十年九潦,而水弗為加益:湯之時,八年七旱,而崖不為加損。夫不為頃久推移、不以多少進退者,此亦東海之大樂也。」井蛙聽了,便不自覺地吃驚起來,感到若有所失。
這裡,魏牟為什麼要對公孫龍講井底之蛙的故事,我們不必管它,我們所最為關心的,是井蛙為什麼會那麼得意。
也許,井蛙的得意是來自於它的滿足,來自於它的小天地的安適。是的,井蛙生活在井中,一個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環境中,它終日所見所聞,無非是陡峭的井壁、平靜的井水、一小片藍天白雲,再有,那就是蝌蚪、螃蟹之類的鄰居。這樣的環境,沒有任何危險可言,沒有一點壓力存在,它可以隨心所欲地歌唱,可以為所欲為地上竄下跳,沒有任何一個鄰居可以同它相比…自然,自豪感、優越感會與日俱增,喜悅的心情也會油然而生,以為世界上最快樂的就是自己,最偉大的也是自己。
盡管井底之蛙的快樂是建立在用管窺天、用錐指地的知足意識之上的,但不管怎樣,我們都必須承認,它的快樂確實是快樂。而如果從佛法的角度說,這樣的快樂其實也是我們普通眾生所感受的快樂,是大多數卵生、濕生和胎生的眾生所感受的快樂,同《西遊記.第一回》所說的美猴王帶領的猿猴、獼猴、馬猴等「春採百花為飲食,夏尋諸果作生涯。秋收芋栗延時節,冬覓黃精度歲華」的快樂並無本質的區別,尚不是佛法所認同的真正的快樂。
中國人對七仙女下凡的故事都不陌生,故事講述的是七仙女下凡人間的前前後後的所遭所遇,故事的大概是說:七仙女憎恨天上的諸多天條,同情牛郎的不幸,敬佩牛郎的孝順,嚮往人間的自由生活,所以便偷偷來到人間,私自同牛郎結成了夫妻…
沒有人懷疑,這個故事是虛構的,是根本沒有的,它表達的只是人們的良好願望。不過我想,這個故事與其說反映的是七仙女對自由和人間的嚮往,不如說它真實反映了人們對神仙的敬慕。為什麼這麼說呢?因為牛郎和七仙女的姻緣是建立在牛郎的孝順這個基本點之上的,人們對牛郎孝順的敬意沒有什麼可以表達的,就只好借美貌而善良的七仙女來褒獎他。這就是說,七仙女嫁給牛郎是人們對牛郎孝順的獎勵,七仙女是人間任何東西都無法相比的獎品。所以,作為民間傳說,仙女下凡的故事是非常有代表性的,它充分表現了人們對神仙境界的神往之情。
那麼,人們所神往的神仙境界是什麼樣的呢?
《西游記.第七回》描述了人們所嚮往的天宮的一些物品和生活場面,是人世間所沒有的。書中寫了天人所享用的延壽延年的蟠桃,說它:
半紅半綠噴甘香,
艷麗仙根萬載長。
堪笑武陵源上種,
爭如天府更奇強!
紫紋嬌嫩寰中少,
緗核清甜世莫雙。
延壽延年能易體,
有緣食者自非常。
寫了天人的歌舞盛況,說它:
縹緲天香滿座,
繽紛仙蕊仙花。
玉京金闕大榮華,
異品奇珍無價。
對對與天齊壽,
雙雙萬劫增加。
桑田滄海任更差,
他自無驚無訝。
寫了老壽星的飄逸和他的碧藕金丹:
一陣異香來鼻嗅,
驚動滿堂星與宿。
天仙佛祖把杯停,
各各抬頭迎目候。
霄漢中間現老人,
手捧靈芝飛藹。
葫蘆藏蓄萬年丹,
寶錄名書千紀壽。
洞裡乾坤任自由,
壺中日月隨成就。
遨游四海樂清閑,
散淡十洲容輻輳。
曾赴蟠桃醉幾遭,
醒時明月還依舊。
長頭大耳短身軀,
南極之方稱老壽。
碧藕金丹奉釋迦,
如來萬壽若恒沙。
清平永樂三乘錦,
康泰長生九品花。
可以斷言,這蟠桃,這碧藕金丹,這歌舞,都是人間所沒有的,對它們的享用都是天人的快樂,凡人是沒有那個福氣的。對於這樣的快樂,佛法就叫它「天樂」,也就是天人所享用的快樂的意思。
有人也許要問,天樂為什麼只是天人才能夠享用,我們凡人就無此緣份呢?
佛法的實踐告訴我們,天人具有十善的美德,所以能夠享樂於天宮之中;而凡人沒有十善的美德,或者十善之德尚有所欠缺,因而只有比較低級的快樂享受,至多也只能像花果山的猴子那樣無懮無慮而已。
不難想見,人們嚮往天堂是因為那有天樂而沒有痛苦,可是天堂就真的十全十美嗎?
我們說不是。
這裡的天人主要指的是欲界諸天的天人,屬於散地,因此,天樂同人樂有個共同的特徵,那就是同屬於五欲之樂,其中的絕大多數有情(性心理異常者、修道者與化生者除外)都以性欲的滿足為最大的快樂。在這個問題上,不論貧富貴賤,不論智商高低,不論知識多少,不論閱歷深淺,不論天、人還是畜牲,不論痛處的階級,莫不如此。自古以來,愛情,或者說,愛與恨,一直是人類社會的主旋律,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一切。人樂也好,天樂也好,歸根結底是五欲之樂,是動中取樂。既然這個樂是動的,它也就必然是起伏的和波動的,大樂則大悲,大起則大落。而這,不正是樂極生悲的根源所在嗎?
佛陀在《地藏菩薩本願經.見聞利益品第十二》中說:「未來、現在諸世界中,有天人受天福盡,有五衰相現,或有墮於惡道之者。如是天人,若男若女,當現相時,或見地藏菩薩形相、或聞地藏菩薩名,一瞻一禮,是諸天人,轉增天福,受大快樂,永不墮三惡道,何況見聞菩薩?以諸香花、衣服、飲食、寶貝、瓔珞布施供養,所獲功德福利,無量無邊。」這是佛陀讚嘆地藏菩薩功德的,我們且不去管它,我們只是要借此指出一點:生在天堂的人都是有福氣的人,都有人間所沒有的大快樂;但僅此而已,要想長生則是不可能的,天福享盡,五衰相自然出現,接著的就是下生人間,或者墮於惡道。
基於這一認識,一些善於思考的有情開始追求更加可貴的快樂,而不再留戀人間之樂,不再嚮往天堂之樂。
什麼樣的快樂能夠比人樂與天樂更加可貴呢?那就是禪樂。
禪樂不是普通的快樂感受,它是修行的有情在禪定中所感受到的快樂,它的體驗對象是禪定境界,而不是我們一般的五蘊之法。《大方廣佛華嚴經.淨行品》說:「若飯食時,當願眾生,禪悅為食,法喜充滿。」修習解脫之法的人享受的是禪悅和法喜,因為在修行者看來,天樂依舊是世間是快樂,是不徹底的快樂,一萬年的天樂同人間的須臾之樂在性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,只是在時間上相對長一些罷了。
不過,禪樂並不是所有修禪定的人都一模一樣的,也根本不可能是一樣的,而是隨著各自禪定境界的深淺而有差異,所以有四禪八定之說。一般說來,禪定境界越深,禪樂也就越是微妙;禪定境界越淺,禪樂也就越接近於普通人的快樂。
許多練過氣功的人都會知道,正當練功的時候,全身心都會有非常愉悅而微妙的感覺,那種感覺是沒有練功的人所從來不曾體驗過的,也是他們永遠都想像不到的。那種愉悅而微妙的感覺不同於普通人的快樂感受,因為它不是從動感的節奏或明快的對比中得到的,而是從靜靜的觀照中體驗出來的,是無法用語言或文字來表述的。從佛法的角度說,練氣功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禪定實踐的過程,是眾生追求真正快樂的一種手段。顯而易見,這樣的愉悅而微妙的感覺是以靜為基礎而開發出來的,它的一切都是靜,靜貫穿了它的始終,離開了靜,也就離開了禪定之樂。
可是,以靜取樂也好,以動取樂也罷,都不可能是永的,因為世界萬物既是動的,又是靜的。由於佛法追求的是解脫,而解脫的關鍵就在於對世界能否如實而知,因此,佛法不主張以動為前提的人樂、天樂,不讚成以靜為條件的禪樂,而是主張亦動亦靜而不落於動靜的寂滅之樂。
佛法所說的寂滅樂,就是斷除了種種煩惱之後所得到的快樂,是永的和真正的快樂。這樣的快樂是不離於動靜又不落於動靜的自由與自主的快樂,是沒有任何痛苦隱患的快樂。如果說快樂是相對於痛苦而說的,那麼沒有痛苦的寂滅樂則是相對於有痛苦、有煩惱的人樂、天樂和禪樂而說的,是相對於尚未解脫的有情的痛苦而說的。
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譯《維摩詰經.方便品第二》中記述了一位形象鮮明的維摩詰居士,是非常典型的寂滅樂素材。他非常精通不二法門,非常善於度化眾生,方便度生和究竟寂滅在他那得到了非常巧妙的統一,而他本人在這個過程中所受用的不正是寂滅樂嗎?經中這樣寫道:
欲度人故,以善方便居毗耶離。
資財無量,攝諸貧民。
奉戒清淨,攝諸毀禁。
以忍調行,攝諸恚怒。
以大精進,攝諸懈怠。
一心禪寂,攝諸亂意。
以決定慧,攝諸無智。
雖為白衣,奉持沙門清淨律行。
雖處居家,不著三界。
示有妻子,常修梵行。
現有眷屬,常樂遠離。
雖服寶飾,而以相好嚴身。
雖復飲食,而以禪悅為味。
若至博奕戲處,輒以度人。
受諸異道,不毀正信。
雖明世典,常樂佛法。
一切見敬,為供養中最。
執持正法,攝諸長幼。
一切治生諧偶,雖獲俗利,不以喜悅。
游諸四衢,饒益眾生。
入治正法,救護一切。
入講論處,導以大乘。
入諸學堂,誘開童蒙。
入諸淫舍,示欲之過。
入諸酒肆,能立其志。
若在長者,長者中尊,為說勝法。
若在居士,居士中尊,斷其貪著。
若在剎利,剎利中尊,教以忍辱。
若在婆羅門,婆羅門中尊,除其我慢。
若在大臣,大臣中尊,教以正法。
若在王子,王子中尊,示以忠孝。
若在內官,內官中尊,化正宮女。
若在庶民,庶民中尊,令興福力。
若在梵天,梵天中尊,誨以勝慧。
若在帝釋,帝釋中尊,示現無常。
若在護世,護世中尊,護諸眾生。
這是一個何等高深、何等不可思議的境界!一個不離世俗而作佛事,不離寂滅而行化世間,無形無相、無無而又自由自在、寂然無為的境界!試想,以此境界為基礎的感受能不快樂嗎?
根據佛法對樂的看法不難發現,人樂是就一般眾生而言的,天樂是就欲界天而說的,禪樂是就修行境界而說的,而寂滅樂則是就解脫究竟而立的,不論是人樂、天樂、禪樂還是寂滅樂,都始終體現著一種追求,一種眾生樂意接受的追求。這種追求,可能是來自於客觀世界,也可能是來自於主體感受,當然,也有可能是來自於其他的眾生。不管來自何處,也不管它的表現是表面的還是深層次的,這種追求都始終具有一個明顯的特徵—如意性。